哈尔滨(六)(3/4)
隔壁的苏联阿姨腿脚也不利索了,我开始带着白雪安一同干活,我教她中文,和她用俄语聊天,我们一块儿等着达子香花开,等着春天先落到向阳的山坡上,等着嫩草嫩芽像猫咪的绒毛从地底下钻出来。
我找邻居借了两个鸡蛋,煮熟后,用红墨水和春联上的红纸染红,一个自己吃,一个给父亲。
清晨的时候,趁着柳条挂霜又脆又好砍,我砍了两把柳条,和红鸡蛋一起,放在父亲的墓碑上。
我想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分到了新的工作,是去喂生产队的那两头牛,它们是母牛,有一双像父亲般的慈爱眼睛。我很喜欢这个工作,每次为它们铡草时候,也显得格外有劲儿。我现在也学会了怎么用铁耙子从厚厚的干草堆上往下搂草,怎么样抱着这些干草去铡碎,再喂给它们吃。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想之前的事情,就像我似乎本来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我本该就是一个铡草的农夫。」
「我终于把父亲封好的黄豆取出,揭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这些安静的豆子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陌生模样,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大肚陶罐里,加上水和盐,搬去太阳上晒啊晒,等着它们被晒成金黄色。」
「我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来清理我的小菜园,白雪安送了我很多很多的菜种,什么黄瓜、茄子、倭瓜、豆角、辣椒……我知道苏联阿姨的意思,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而她的女儿还很小很小,很年轻,她怕自己会突然死掉,没有照顾可怜的小白雪安。
我愿意照顾她,我向阿姨保证,她就像我的妹妹,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她就能好好地生活一天。」
「达子香花开了漫山遍野,红红紫紫开过后,野菜就慢慢地长出来了,菜园里的菜籽也冒出小芽芽,我上山去割猪草,灰灰草,苋菜,车轱辘菜,不光猪能吃,人也能吃,我把苋菜剁得碎碎的,加上油盐葱花,包菜包子吃。白雪安喜欢这个味道,她能一口气吃三个。」
「队里分了羊肉汤,按人头,一人两大瓢。我去的早,他们偷偷给我多加了些,我用一个小铁锅盛着,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和白雪安、苏联阿姨分着喝。苏联阿姨早早地剥好了蒜,拍碎,和辣椒面、香菜末、酱油、几滴芝麻油放到一块儿冲成调料,喝的时候用小匙往羊肉汤碗里加。傍晚的火烧云很美,我们把饭桌搬到院子里,不远处的菜园子里,黄瓜藤上的小黄瓜刚做纽,还有燕子呼呼啦啦地在檐下叽叽喳喳,我点了一把晒干、结成辫子的蒿草,等着它慢慢点燃、笼蚊烟。
我在蒿草烟的帮助下慢悠悠地喝着汤,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您,我的帕维尔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见您时候的场景。
绝不是那晚的舞会。
或许您自己也不知道,我多早就开始认识您——
那时候我还在劳保厂中工作上班,我精通缝纫,我每天做的护膝都比其他人要多,我年年能拿到表彰。我父亲在哈尔滨101厂中工作,他是技术骨干,没事的时候,我会去他们工厂的阅览室,等着父亲一块儿下班,等着他骑自行车载我回家。
也是在那时候,我从阅览室的新闻中看到了您的照片,帕维尔·巴甫洛维奇·卡尔甘诺夫先生。您的名字真的很长,但我现在还记得。
您在那张照片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照片是黑白色的,但我听阅览室的叔叔说了,说您是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称赞您的相貌,称赞您大学刚毕业就跟随父亲来支援的勇气和魄力。
我知道,那时候对您而言,我们这里还是一个贫穷的、迫切需要发展的地方。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交集来得如此快,那天晚上的舞会,我本来不想参加,但抓阄时抓到了我。
于是我就看到了您,看到您漂亮的金色头发和眼睛。
那一天晚上,我一直在跟您跳舞。我甚至不会跳舞,但您耐心地教我,您的中文并不好,我也只会讲磕磕绊绊的俄语,但我们还是很顺利地交谈,一直到舞会结束。
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您夸赞我的名字很好听,宋青屏,你说听起来就像竹子的声音。
我想,那个时候起,有什么东西就在我心脏里发芽了。
抱歉,我想我应该遏制住它。
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心动,就像春天不能阻止迎春花。
当父亲邀请您和令尊一同来家中做客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尖叫出声,然后陷入巨大的惶恐,我该怎么样做,才能遮住自己的贫穷?我怎么能让您看到我那简陋贫瘠的家?我怎么才能……我想不到,我只有几条沉闷的蓝色的裙子,我局促不安地穿着,在饭桌上,看着您和我的父亲用俄语交谈甚欢,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你们谈话的内容。
我是一个卑劣的、对您心生妄念的罪人。
您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不应该对您存在这样的亵渎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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