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魂夜(一)(2/2)
这位禅院夫人去世得早,未为禅院家诞下子嗣,但因出身不凡,又曾是闻名神道教的名巫,禅院家一直留她名姓在家谱上,不管人是死是活,对外对内她都是禅院家家主兄长的正室夫人,并未出现类似加茂家谎称庶子为嫡子的丑闻。
因此虽然栉名安娜的父母早早离开本家,但安娜确是现存唯一与禅院夫人血脉有关的后辈,此次前往京都,祭的便是亡故的禅院夫人。
七海建人有耳闻,栉名安娜昨天到京都,去禅院家取了禅院夫人的旧物,应该就是小姑娘别在头上的花簪子,是巫女跳神乐舞戴的款式,金铜些许斑驳,是荣誉与旧岁交错的象征,想必是禅院夫人做巫女时配戴的头饰。
小姑娘没穿平日的哥特式小洋裙,也没穿配合花簪子的巫女服或是正式巫女的千早,而是一件纯绯色的色无地,没有图案也没绣暗纹,只在背和双肩三处绣着稻荷模样的栉名氏家纹。
七海建人多看了两眼,向小姑娘简单介绍他和身后的熊猫,沟通并不困难,王权者但凡与咒术界有交集,都是承自阴阳师一脉的黄金氏族非时院前来交涉,对彼此的工作模式称得上熟稔,进展很快,让被迫加班的七海建人得到了一丢丢的安慰。
他总不能迁怒一个不到他腰的小姑娘吧,而且小姑娘还认真鞠躬对他说“辛苦了”,七海建人完全生不出任何负面情绪,只能安慰自己保护乖巧的小姑娘总比对战咒灵赏心悦目。
不,完全是洗眼睛的程度。
熊猫有被小姑娘可爱到,塞给栉名安娜一颗草莓糖,大概女孩子都喜欢毛茸茸,两人相处很好,不一会就手牵手并排走了,七海建人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自从禅院夫人去世,同辈的栉名离开本家,栉名氏这几年隐隐没落,本家无人,外系无才,多年没再出过能上达神明、能闻神谕的巫女。
因此祭祖没选在鸦雀四散的栉名家,也没设在禅院家,毕竟禅院家不过是禅院夫人的夫家,而且人家也有自己的祖先要拜,盂兰盆节期间新干线已经够拥挤了,不必为迎魂的黄泉路堵塞再贡献一份力。
于是动用些人脉,选在伏见稻荷大社,京都香火最鼎盛的神社之一,曾经请禅院夫人跳过神乐舞,节假日更是人来人往。
穿过入口矗立的大鸟居,便能见到神社朱墙和其他建筑物,因狐狸被视为稻荷神的使者,神社内随处可见各种神态的狐狸石像,憨态可掬,像下一刻就要张嘴说话。
等候多时的社内巫女上前,领着四人取小道捷径前往主殿背后,上稻荷山。
“人好多。”狗狗祟祟躲过人群的熊猫大喘气,“还要装成会说话的玩偶,要是被熊猫痴汉缠上就麻烦了,大神社真是可怕啊。”
七海建人安慰,“毕竟现在是‘鬼月’。”
盂兰盆节起源于中国,飞鸟时代由隋唐时期的中国传入日本,中国阴历七月被称作鬼月,这段期间,去世的亡魂会重返人间四天,而现世的人们需要做各种准备,让亡魂平安回到此岸,再安心地重返彼岸。
傍晚时分,星月无云,今日是8月13日,是四天中的第一天,昨天太阳落下到今天太阳升起之前,已经布置好了迎灵棚和祭品。
寂静无人的稻荷山顶,巫女领着栉名安娜进了间低瓦小屋。
七海建人和熊猫欲意跟上,被巫女拦在了门外,七海建人皱起眉头。
栉名安娜轻轻拽他的西装袖子,她扬着银色小脑袋,眨眨眼,“七海先生,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能麻烦你和熊猫先生在门外等等我吗?”
熊猫为难地看向七海建人,“这……”
巫女垂着头,不闻不问,态度坚决。
七海建人低头,回望小姑娘红色大眼睛,是在撒娇没错,也没有勉强的意思,他不甚了解栉名家的爱恨情仇,也不知小姑娘素未谋面就要去拜的已故姑母是个什么品种的鬼魂,不过非时院的兔子都没有意见,他也不会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何况只是隔着一扇红漆木门,如若有情况外的危险,咒术师的五感会给他警示。
最后七海建人、熊猫和兔子留在门外看守,栉名安娜由巫女领进门。
迎灵棚上摆着鲜花、当季水果、烧酒等供品,还有茄子和黄瓜架好的精灵马和精灵牛,栉名安娜点燃线香,青烟袅袅,在有些昏暗的小屋弥散开些许禅意的灰香,好似黄泉路上马驾踏出的红尘烟吹到了现世。
在8月13日傍晚时分,需要在迎灵棚前点燃盂兰盆节灯笼,在玄关外或者庭院中焚烧麻杆,这是为让亡灵能够找到回家的路而点燃的迎魂火。近些年来,日本人的居住地渐渐倾向于高楼大厦,且出于环境方面考虑,常放置盂兰盆节灯笼代替迎魂火,但像御三家和栉名家这样的古老家族,仍保留旧俗。
高挑的巫女把火盆放在玄关,点燃麻秆,燃起火光,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小屋里一时只剩栉名安娜一人,她在祭坛前放好一圈灯笼后,起身来到火盆前。
条条红木交错的门外,依稀能看见朗月的光辉,群星点点,像是为照亮亡灵们的归家之路。
时机已到,栉名安娜取下头上的花簪子,划破手指,鲜血顺着金铜簪身滑落,金铜卷过一层黑色咒文,应声而碎,与血一同滴进火盆,火光一瞬变暗,火焰威力却不减,幽幽跳跃。
朦胧间,有节奏的微弱踏马声传来,祭坛上的灯笼被雨水浇落似的,一齐而灭。
“嘭”一声,朱门被撞开,熊猫猛地闯进来,贯进的强风掀翻了火盆,屋内仅剩光源死于非命,一时只有清浅的月光,栉名安娜懵懵懂懂地看着破坏仪式的“不速之客”。
熊猫来不及解释,二话不说抱起小萝莉往外跑,大声对兔子喊:“撤退!神社前街出现一级咒灵,七海先生已经赶过去了!”
“了解!我去联系窗!”
栉名安娜毫无反抗,安静靠在熊猫毛茸茸的怀里,不给他们添麻烦,只是最后伸头向迎灵棚看了一眼。
她心里念,哥哥。
等人忙活着跑光了,被遗忘的神社背面,稻荷山顶,大敞四开的朱门无风自动“啪”地关上,密集如潮水的黑色咒文爬上门面,一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模样。
屋内,熄灭的灯笼忽地跳起青蓝色的火焰,火焰围成一圈,自成结界,圈内祭坛被水浸湿,潮水上泛,水外散流下,落地如多足蚣虫爬满四壁,汇出和门面上类似的诡异咒文。
玄关处倒下的火盆复活,摇曳出青蓝色的鬼火,八月火热骤降,跌至零点之下,供台上水果与酒结了一层晶莹的霜,现场表演起“八月飞霜”。
结界内,不知来处的寒泉不断上涌,慢慢浮出一张人脸,再到被花枝缠满的整个躯体,出水芙蓉般托出水面。
被迎回的彼岸之人似乎沉睡着,黑色长发开扇般铺散水中,病态惨白的额头上,鲜红的曼珠沙华咒文盛放。
禅院甚光倏地睁开猩红的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