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在人(1/1)
王氏女抖如筛糠,一双眼突出,眼珠都不会转了,明明向她走来的是这世间仅见的美貌男子,她就算出嫁了也会差人去打探姓名的那种,如今这样一个人主动向她走来,她却脑中空白,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生出。
陆定渊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琉璃似的眼眸倒映着她满是汗水的脸,其中没有丝毫感情。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般蠢。”
他的声音融入风中,王氏女两眼上翻,人终于厥了过去。
陆定渊弯下腰,从尸体与尸体的间隙中捡起一串钥匙,钥匙与钥匙互相碰撞,丁当作响中,未干的血沿着匙柄流下,滴落在地。他拿着这串血钥匙,越过已经完全失态的王氏女和其余的活人死人,走入大牢。
因为陆定渊下令的刻意慢待,牢里的气味极不好闻,加上人满为患,哪怕是饿到第三天,多数人已经没有精神去叫唤的时候,这里也是充满了声音的:喃喃的懊悔声,咬牙切齿的诅咒声,人与人之间相互埋怨进而反目成仇之声,间或一些被虫蚁鼠蛇爬到身上的拍打声驱赶声,从日到夜,无有停息。
现在它们停了。
陆定渊踏进门中,像踏进一座空牢,四下安静如无人。
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已经空无一人,那些来捞人的士绅家人虽然胆大妄为,却没有失心疯,只开了一边的门锁将各家老爷救走,其余人等一律不管,因此牢里的人少说还有一半,这些人走的时候,那些绿林好汉就在门后破口大骂,气到头上,还隔空狂呼“兀那黑将军是死了吗,还不快来拿人”之类的话语——
“黑将军”指的自然就是封深,本着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的心,他们是真的盼望那个少年杀神能在此刻从天而降,将那些逃出去的老爷们收拾一顿再扔回牢里。
就算是这样,这些亡命之徒所能想到的也只是这些昌江城的头面人物被扔回来,没想过竟会是由那个代替文智渊坐镇昌江城的,不知真假的“锦衣卫”在他们面前动手——不错,即使落到如此境地,牢中的这些一家之主一族之长仍在怀疑陆定渊的身份——更没想到一动手就是这样的杀手。
虽然他们每个人手上都多多少少沾着人命,更是在不久前与倭寇勾结,倭寇杀人,他们烧城,人命钱拿得毫不手软,但在牢中这几日心气消磨,从起初的百般毒誓报复到如今的让我先逃再说,已经多少有了阶下之囚的自觉,沈飞等人看陆定渊杀人如割草,而他们看陆定渊杀人,觉得自己便是那草。
所以牢外哀嚎声越大,他们在这里愈静,并且在此时此刻再度想起那少年杀神带给他们的阴影,待到陆定渊进来,他们恨不得连呼吸都停了。哪怕他们终于看到了那张别人口中的“美人面”,逆着光也教人惊心动魄,却生不出一丝一毫对这种“小白脸”的轻蔑鄙视,反而在他经过自家牢门时缩头怂颈,不敢直视,安静如鸡。
陆定渊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入大牢深处。
他当初命令下得极为粗暴,诸位士绅老爷有生以来首次坐监,连个单人单间都配不上,硬是被两三人塞入一间,苦楚难言。然而比邻诸位士绅老爷的却有一人,不仅能独占一间,还能日日有粥有饭,看得牢中其他人眼热无比,但无论他人如何口头威逼,他也不肯说自己为何就能得到这样的优待,每日沉默寡言,只偶尔在其他人吵嚷之时,用奇异的目光将他们一个个看过。
这种人自然不会讨人喜欢,但他越不讨人喜欢,越说明他掌握的秘密珍贵,方才也有一位老爷想要趁乱带他走,却终究是没带。
以这人所在,就算牢门大敞,也是一点看不到外边景象的,但只是看不到而已,哪怕他捂住了耳朵,也能隔着手背清晰地听到那些绝望的惨叫,他对那些取死之人毫无感情,却能在这一刻共感他们的恐惧,就像当日他在昌江城外的山上,当他慌不择路,前方树丛一阵摇动,他停下脚步,看到那个美丽得可怕的男人拖着他同伴的尸体,从树丛中慢慢走出来。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在重温他们最恐怖的记忆,哪怕这人紧紧闭上了眼睛,也知道陆定渊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一道栅门什么都挡不住,他度日如年,只希望这辈子都不用抬头。
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当啷一声,一串钥匙被隔门抛到他面前,他听见陆定渊的声音,平静无波:
“出来。”
林兴贤带着人手赶回到县衙的时候,差不多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们这一行远远看到侧门围着一圈的人,以为他们是要聚众闹事,正如这两日他听到的风声,只是有些奇怪他们闹事却不吵闹,也不见什么推搡打人的无礼之举,只是围在一起不知做些什么,等跑近了一些,随风传来一种熟悉的气味,林兴贤顿时脸色一变。
然而待到他快跑过去,拨开那些挡道的,低头一看,一阵眩晕。
竟死了这么多人!
没有一个是衙门里的人,这是他一眼便能确定的,不是衙门里的人,又有几张死人的面孔他看得极其眼熟,其余也不算面生,都是城中大户人家豢养的家丁,死因一看便是箭伤。
不可能是小封大人,小封大人仍在兵营。
那么答案便只剩一个。
听到身边那些既悲又惧怕的低语,林兴贤神色复杂,见他带人回来了,新换的门卫便绕过人来,带着同样畏惧的神色同他说大人有请,林兴贤深吸一口气,迈进门中。
林兴贤进门的时候,封深也在回来的路上,陆定渊坐在内堂中,一个畏怯的男人跪在他面前的地上。
今日这出“闯空门”的计谋定得匆忙,行事之人仅凭一股蛮横之气,做事极不周密,但这并不是说他们的打算注定要落空,事实恰恰相反,陆定渊刀光剑影中走过十几年,见得多的反而这种越是鲁莽行事,越是不必担心什么后果。
今日这一遭也是如此。
经过昨日那一场大热闹,众所周知的能以一当万的小封大人已经去了城北兵营,林兴贤林大捕头带着一干衙役又要巡逻,又要监工,又要联络城中匠户人家打造物事,每日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只要有心,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衙署必然空虚,再加上今日众女入门,那个至今仍不知其来头的上官更分不出闲心去管那县狱大牢。
所以他们只要撬了门,抢了人,别去动那真正要紧的山贼匪首,将受了苦的自家家长送回各家内宅,将门一关,难道林兴贤和那个天兵天将的小封大人还能强闯民宅,再将人关进冤狱吗?
用什么罪名?能让谁人信服?霸凌氏族,无罪捕人,这般作为,不要说更上头的那些真正的大人们要为之震怒,连昌江城的百姓都要立即翻脸,骂死他们!
——横拖竖拉这么多日之后,那些暂时失了一家之主一族之长的门户终于得出了这样的共识,有了这样的共识,便有了今日这样的作为,所凭的不过是一个“法不责众”,一个“有恃无恐”。
因为他们确实有恃无恐,所恃的便是昌江城的“人心”。
他可以将这些昌江县的士绅投入牢中,也可以将他们饿得半死,甚至饿死一两个也无伤大局,他也可以一直像这段时间那样,不理会这些根深叶茂的地方氏族,自顾自做自己要做的事。
无论他能不能拿出那个足够镇服四方的身份,就像如今林兴贤等人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可以将整个昌江城握在掌中揉圆搓扁,甚至不需要使用封深的力量。
但正如封深所说,一座城的根本,不是在它的城墙,田地抑或官署,而是在它的人。
这里的“人”自然也不是指那城中这十指就能数清的几家几族的豪民。如果没有封深那个会被世上除了陆定渊之外的人都视为胡言乱语的计划,陆定渊仍然能够在昌江城乃至于整个昌江县独揽大权——即便并不长久,而无论长久与否,常态来说,陆定渊要在此地做成任何事,都不能没有当地庶民百姓的遵从。
这些草芥般的小民会遵从官府,以及此时代表了官府正统的陆定渊等人,但就像文知县文智渊的死活去留对当地几无影响,陆定渊这位新的“大人”能留下的痕迹也许会多一些,深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
昌江城的百姓始终是,最终都是属于那些陆定渊杀如猪狗的地方氏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