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救人就要先学会杀人(1/2)
昌江城不是大城。
它被选做一场倾轧的牺牲品,首要是因为人的决定,其次便是因为它的地势。
昌江城三面环山,一面绕水,水道偏窄,不能过大船,山倒是不高,但作为天下名川之武阳山一系的余脉,此处山势起伏,连延不断,唯有一条经年累月而成的曲道通往浔阳腹地,来到此地上任的官员无不是郁郁不得志之辈,缺钱少人,最多赞一句此地民风淳朴,却始终难有政绩。而从昌江城通往浔阳道的那条土路本是商旅常行,却在一年前被一伙从赭山流窜至此的盗匪占据,地方剿匪不力,竟使其愈发壮大。
盗匪横行,行人日稀,昌江城中的人们生活便过得有些难了起来,不过昌江城本就商贸不兴,而小西河这条短流在去岁时大旱始终不曾断流,灌溉河岸千顷良田,又不易泛滥,即使今年东南又淫雨连月,多地洪涝受灾,昌江城也能保住夏粮七成收成,即便这一任县令到任至今三年踏出衙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无大事皆由他人代劳,时至八月,东南各县悲报频传,饿殍遍地,昌江城街上也只清出了几具乞丐尸体,葬在乱葬岗中。
活不好,也饿不死,是大正朝的圣明天子手中黄册中最不起眼名字中的一个,同此外千百个同样微末的琐碎之地一起构成了这个广阔而强大无匹的王朝的基石。
封深看着这样的昌江城。
城墙厚实,城头却不算很高,站在城外坡地一棵稍微高些的树上便能望见城内景象,因平地不多,城池也不开阔,城中有一千二百余户人家,一条大道贯穿前后,屋舍低矮,一半都是土墙茅顶,同大道旁侧的青瓦砖墙泾渭分明。不过即便是位于在这条大道两侧的体面人家,也只有少数几家建了二层的小楼,有些院景,灰扑扑的县衙便混在其中,像正拦在封深面前的城墙一般陈旧而又坚固。
陆定渊坐在树上,毫无波动地将视线从昌江城中转出,看着封深走向城外那群倭寇。
他们也看到了封深,一些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从天外飞来的惊世一击实在来得太快太突然,连城头众人都只能追见个尾巴,被救之人更是觉得天降奇兵,城外地上这些人最多只听到一些异样的响动,转头便被这个莫名出现的少年吸引了过去。
封深只提着一根褐色的长棍,因为棍上的树皮还未剥去,但就算赤手空拳,也总有一些人不必披坚执锐,也能令人如临大敌。
他俊美的容貌对那些已经被掠夺和屠杀的恶欲填满的头脑没有什么意义,最多让他们杀他的时候开心一些,但这世间的常理便是,贫贱之家养不出芝兰玉树,往往人的外表就代表了人的出身,和人的能力——封深身量还未长全,便已经同陆定渊一般高,足以傲视这昌江城内外诸人,他的肢体修长却不干瘪,肩宽腰窄,脚步无声,轻却极稳。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任何一个因为见他没有武器和年纪不大而想嘲笑的人,只要他还有一点头脑,在见到那双眼睛之后都会闭上嘴,抓紧自己的武器,随着他的前进慢慢举起,挡在身前。
“你杀过人吗?”
折下那根树枝之前,陆定渊问封深。
“没有。”封深拿着树枝,手握成环,一下便撸掉了大部枝叶,只留下后尾一点用于配重,“真人没有。”
他掂了掂手中的分量,甚至没有摆出什么蓄势的姿势,陆定渊只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他就将这支粗糙得连矛头都没有的树枪一把投出,穿空而去,越过连弓箭都不及的长距,瞬间将城头一人狙杀。
飞出去的树枪还顺带毁了城中一处屋舍,陆定渊视线受阻,看不到那处屋舍中是否有人,不过这种小节,相对于封深的能力,并不值得太在意。
封深的师长教导了他许多东西,在送他们出行前,嘱咐过他们不要轻易人前显圣,恣意凌驾于凡人之上。陆定渊能明白他们的用心,能教出封深这样非凡的弟子,他们自然会为他打算得更长远。
不过木秀于林,锥出囊中,人有非凡的才能,就不可能不把它显现出来,不然身无寸缕来到这世上一遭,难道就是为了籍籍无名地死去吗?
随着封深步步接近,城外那群倭寇——究竟有几人是真倭寇可不好说——已经全部看到了他,即使已经感到了不对,他们仍主力向城头进攻,分出了三五人来应对封深。
他们朝他大声喝问。
封深听不懂。
其实听懂听不懂无关紧要,他不会停下,而在第一个人冲向封深,不过一个照面便倒下后,陆定渊就不再关心接下来的事情,从树上站起来,行动间的痛感告诉他内脏和骨头仍未长好,他却面不改色,三两下便跳下了树,落到腐土最松软之处,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靠着青苔树干,他调息片刻,转身背对昌江城,向林深处走去。
昌江城外,直到第三人倒下,他才有机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惨叫,惊动后方的众人,更多的人转过身来,他们先是惊讶,然后便是愤怒,在震惊和愤怒的驱使下,他们举刀朝封深一拥而上。
林兴贤同其他人合力,用缺口的长刀磨死了一个倭寇,破旧盔甲下崭新的里衣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了女墙边同伴的惊叫。
这惊叫不是因为城外倭寇又发起了一波进攻,城墙上的敌人只剩下两个,林兴贤喘息着向城外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就像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击仿似来自天外,突然出现在城外的少年也不似凡人,成群结队的倭寇如浪涛向他涌上,又像浪涛拍石一样变得破碎,却不是因为少年有不可知不可解的神仙手段,黑衣少年的每一个动作他们在城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又正是因为清清楚楚,才益发触目惊心。
没有任何花哨的拳脚和玄妙的身法,只有力量。
最纯粹,也最可怕的力量。
黑衣少年单手提着一根甚至算不上笔直的木棍,去应对数以十计刀剑锋利的敌人,优势却违反常理地不在对面。因为武器再锋利也是握在人的手中,是人在用,而人的身体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果连刀锋也在那庞然巨力之下扭曲甚至折断,那薄薄一层皮甲自然更保不住底下的皮肉骨骼。
一寸长则一寸强,少年手中的长棍长四尺有余,挥动起来看似毫不费力,然而他每一次挥出,城头众人便能听到一声或接连数声的骨骼断裂声并着人的惨叫,他们的惨嚎之凄厉,众人即使同他们有血海深仇也听得有些悚然,断骨之痛非常人能忍,但更令人难忍的却是那莫大的恐惧。
见过血,杀过人的人大都能感觉到真正的杀意,少年身上毫无杀意。但他那每一步都落到恰好之处,从头至尾都冷静得不动人情的模样,也没有将他们当做一个人。
——不把别人当人的人更能体会到自己成为弱者时的恐惧和屈辱。
“筋断骨折”不过四个字,展现在人眼前的却是扭曲变形的肢体,凹陷的胸腔,刺破血肉的森白骨茬,当最后一个人握刀的手连着筋骨一起被字面上地完全打断,在鲜血飞溅中远远飞出,恐惧终于压倒了剩下的人。
他们停下前冲的脚步,握刀的手僵硬得颤抖,一边缓缓后退,一边看着那名短发黑衣的少年妖魔一般朝他们走来。从头至尾,他没有同他们说过一句话,无论他们朝他叫嚷什么污言秽语,他也从未变过面色。
生到半高的日头火辣辣地烤着人,冷汗沿着他们的身体涔涔而下。
封深又向前一步,一个人突然发出大叫,双手举刀过头顶,用力将武器向他掷去,刀还未飞至,他已转身狂奔而去。下一刻,剩下的七八人也齐齐转头,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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